孫破是在喝藥的時候醒的。

人在受傷的時候，心境難免偏低。他是從童年的噩夢裏醒來的，夢裏的男人為一點小事將他打得皮開肉綻，最後醉醺醺地頓了一會，一手攥住了他的手臂，一手開始撕他的衣服。

“□□養的。賠錢貨。”他聽見男人在自己耳邊怨毒地吐字，“長這麽好看，給人肏的。”

“這藥真苦。”饒是孫破也不免默默想道，“活著真苦。”

他覺得就這麽閉著眼睛躺著，昏過去也挺舒服的，於是沒有睜眼。旁邊不知道是誰，過了一會，給他餵完了藥，卻沒有走，只是把碗放到了一邊。

屋子裏有人走了，那個人卻一直坐著。等門合上了，孫破的眼睛忽然被人輕輕蓋住了。

那個人掌心裏有繭。孫破一驚，不由得繃緊了身子。

可是對方什麽都沒做，只是屏住了呼吸，然後有清涼的發絲垂在他的臉上，溫熱的臉龐湊近了他的臉，不知是誰的臉在發燙。然後蓋著他眼睛的手，便仿佛被什麽觸動了。

“你還真當我不知道麽？”不知過了多久，對方終於坐正了，他聽見是甘怡低聲嘟噥了一句：“蠢死了。”

……剛剛喝下去的藥不知道放了什麽，竟然還有點回甘。

他沒忍住偷偷笑了一下，瞇起眼睛，看了一眼甘怡。只見甘怡上半身在自己身邊伏著，儼然是準備要睡了。

屋子裏點著蠟燭，原來已經是晚上了。不知道是第幾個晚上，甘怡……一直這麽過夜麽？

他進而又想起了自己為什麽昏睡。在認出蒙追月的一瞬間，他就想到了對方的手段——嫁禍。那圈套幾乎稱得上簡陋，唯獨蒙追月身上有毒這一點，稱得上是可圈可點。

不知道他們哪來的那麽烈的毒……他從未見過。

不過看眼下這情形，恐怕他們並沒有得手。

同時他推了推甘怡：“別這樣睡，這樣睡不舒服。”

甘怡本來沒有睡得很深，被他一碰就醒了。她好像很困，眼睛都沒睜開，只懶懶問道：“怎麽了？”

“孫將軍好像醒了。”孫破壓低聲音逗她，“您老人家起來看一眼吶——”

甘怡猛然坐直了，睜大眼睛看向孫破。然後她發現，周圍並沒有旁人了。

又是孫破這個混蛋！

孫破這次有驚無險，其實甘怡心裏原本是很安定的。只是她忽然想起了什麽，舌頭都有點打結——“你什麽時候醒的？”

孫破含笑，故意慢慢地說：“大概……是聽見有人罵我蠢的時候？”

甘怡：“……”

孫破好像等了等她剛要說點什麽把這事帶過去，卡到她剛要開口，就立刻使壞，不讓她開口，搶白道：“也有可能……是再早一點點？甘將軍，你說，早到什麽時候好？”

甘怡：“……”

這個問題不能細想，反正甘怡的臉是越來越紅了。

甘怡：“你、你到底聽見什麽了？”

孫破又一臉無辜地看著她：“我應該聽見什麽呀？”

甘怡：“……”

他怎麽一醒過來，精神就這麽好？！

·

施長嵐推門進來的時候就是這樣的情景。她今日的行蹤，有意瞞著府裏的下人，因此特意放輕了腳步，一時孫甘二人都不曾察覺。

她幹咳了一聲，算是給甘怡救了場。

“孫將軍也醒了？”

甘怡僵硬地讓開兩步，求助似的看向施長嵐。這幾天她們二人的關系也好了許多，若不然，她是斷斷遞不出這樣的眼神的，再尷尬也要一個人尷尬著。

孫破看在眼裏，便沖施長嵐笑了一下。

施長嵐禮貌性地回以一笑，對甘怡道：“蒙追月也醒了，指認了馬齊。她又讓我轉告你，那些人也會用毒，用的甚至是燕橋的毒。”

單看這件事，事情的脈絡已經很明了了。姜氏欲奪城主之位，引狼入室，讓五百燕橋士兵假托沙蛇匪寨埋伏在了施恩城附近。不料關逢是個軟貨，這批人盡數折損。燕橋離間辰穆之心不死，因此派出部分剩餘人馬，依然偽裝成穆國人，向孫甘二人下手，不料反被施長嵐一網打盡。此後，施長嵐滅姜氏滿門，餘孽要向施長嵐覆仇，動用了埋在城主府內的馬齊。而先前刺殺孫甘二人、使甘怡中毒的的刺客拿了燕橋的毒，與姜氏勾結，企圖偽造蒙追月死因、嫁禍孫破——

只是還有疑點。

嫁禍孫破的人，極可能是穆國人。他們手上哪裏來的燕橋的毒？又為何要用燕橋的毒？

這是否意味著燕橋人還在周圍蠢蠢欲動、而穆國人與燕橋人之間，也有罅隙暗生、彼此推諉？

“牽扯進這件事的，已全被我殺了。除了前後兩批刺客，第一批早在甘怡受毒傷的那次就被我關在了大牢，第二批——第二批人，實在是有些底子，上次就沒抓住，這次，又讓他們逃了一部分。”施長嵐向孫破解釋了一下如今的情勢。

“到底是異國人，不好直接殺了。”甘怡補充道，“不過刺殺的事，當初就已經向辰歡城請示了，這兩天應該就能收到答覆。”

孫破也不傻，“那我昏了也不久。”

“兩天。你中的毒是蒙追月自保用的，我知道解藥。”

孫破倒是沒想到這點，怔了怔，只輕笑了一聲：“小丫頭還挺有手段的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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原來蒙追月被引到采辦處後，就遇到了襲擊。對方明顯是要她性命，只是沒料到一時三刻竟不能得手。他們最終將蒙追月逼入小屋，打算毒殺她。可偏偏蒙追月命大，此舉正中了她的下懷——蒙家應對毒殺，有假死的手段，配合可以下在皮膚上的“觸毒”，除了本人信任的謝家、甘家人帶有一份解藥，旁人觸之即死。

幸而觸毒難制，蒙追月能制的觸毒，尚且不能置人於死地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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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不過要問燕橋的情況……也不難。”孫破想了想，忽然笑道。他故意伸手去扯甘怡：“記不記得關逢？”

關逢，就是沙蛇匪寨的那個頭目。離開匪寨的時候，孫甘二人還看見了他的屍首。

“他沒死。”甘怡沒有躲，孫破得了手，笑得更得意了，“那天你跟我爭論什麽報不報應的，最後先走了。我一個人在那無聊，結果發現，關逢竟然沒死。”

“你要找他？”甘怡問道。

“反正也不是找不到他。”

是的，當時孫破的確威脅他，讓他在必要時現身。“聽說了施恩城鬧鬼的消息，就去最大的青樓裏坐一天”……什麽的。

“你當時說，要是他不出來，就把他坑害五百士兵的事告訴燕橋人……可是——”甘怡質疑到一半，忽然微妙地一頓。

“好吧。”

關逢又不知道他們知不知道燕橋人在哪。唯一露餡的可能性，在於關逢知道燕橋人已經全不見了。若真如此，倒也是個不錯的結果。

“那麽……就要施城主幫忙了。”孫破的目光轉向施長嵐。

施長嵐：“？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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蒙家的解藥都是以毒攻毒，因此雖然見效快，甘怡還是叫孫破和蒙追月多養幾天。

“我一個人足以應付。”甘怡在孫破房間裏，側著頭看他，“從前沒遇見你，我也並非成事不足之徒。”

孫破支著下巴，對她笑瞇瞇地道：“這不是遇見我了嘛。”

甘怡臉一紅，轉過臉去擺弄孫破床頭的花。孫破道：“就不該同意施長嵐搞這些花花草草的，聞著就鬧心。”

甘怡撇了撇嘴角，抽出幾支花，在他臉上一敲，果然聽見一聲配合至極的慘叫。

事情的真相已經差不多清楚了。辰池也從辰歡城回了信，叫把那些刺客們從施恩城押回辰歡，不必顧忌，大可放開手腳。

同時，這位小公主問她：“我們打算在我二十歲的時候成親，你如今怎麽樣？能比我早麽？”

——不知道為什麽，辰池好像格外喜歡看甘怡和孫破的熱鬧。

好像她料定孫破不會對辰臺動手一樣。

其實謝雲令也問過她對孫破甘怡二人的想法。她頓了一會，漸漸沒了笑容，只憂心忡忡道：“孫破此人，其實是很會回報他人善意的。他對甘怡有那麽點意思，甘怡也好像並非全然不為所動。我想讓他被甘怡吃死，盼著若真有一天……甘怡在他心裏的地位，能比旁的一切都重要。”

“——燕橋目前的態度已經很明顯了，我們準備得再快，終究開始得太晚……只恨我不曾早生兩年。我算著，燕橋與穆國都是百戰之師，咱們怎麽也支撐不了兩面開戰。孫破是個天才，又是後起之秀，心思難測，可以說是穆國最難對付的人之一。穆翎帝對他又格外偏袒。我這邊自然要準備與穆國交好，如果甘怡能拖住孫破，甚至如果他們二人能促成我們與穆國的聯手，就再好不過了。”

“若不然——就是亡國滅種。孫破動手，從來是趕盡殺絕。到時候，你，我，甘怡，父皇，母妃，你的父親母親……凡是皇族的人、謝甘蒙三家主戰的人，都難逃一死。”

不過甘怡不知道辰池的這些想法，辰池也沒打算讓她知道。

因此自從酒窖那夜以後，甘怡便以為自己猜到了辰池的意思，以為自己是得了默許，對孫破的防備已經搖搖欲墜了；尤其孫破被人陷害，此事成為了動搖她的最後一根稻草，她好像從此相信了孫破是個未懷著敵意的人，甚至有了種“若不抓住他，此後就再也抓不住這個人了”的危機感，因而面對著他，終於難再保持那麽厚重的心防了。

因而在孫破尚未醒來的時候，她終於按捺不住，對他還以了相同的愛意。

因而眼下，她就對孫破道：“你一起去也可以，只是你還沒養好，過去看著就行。既然我在，你也不必花心思。”

說著，她忽然發現孫破耳垂發紅，便自然而然地伸手去摸：“怎麽耳朵這麽紅？最近有點冷，你是不是還沒有好全，發熱了？”

孫破：“……”

孫破不由自主地也去摸自己的耳垂，正和甘怡的手碰到一處。他心思一動，反客為主，握住甘怡，笑問她：“甘將軍，你好像不躲著我了？”

甘怡大囧，才反應過來自己對著個什麽玩意流露了真情，因此忙試圖把手抽回來，未果。孫破便又得意了幾分——他現在手上沒什麽力氣，她要是真想抽回去，稍微用點力就掙回去了。

“你說，那天我怎麽就想起來要到酒窖喝酒了呢？明明什麽也沒發生呀，對不對？”

甘怡通紅著臉白了他一眼：“誰、誰知道你當時在想什麽。”

她好像只憑直覺就能明白孫破的意思。她順著孫破的臺階下了，混當自己那天什麽都沒有說。只是心裏湧起一陣愧意，覺得是自己搖擺不定，傷了人心。

孫破把她的手在桌子上放好，畫蛇添足地叮囑：“我的耳朵呢……可能是因為甘將軍離得太近，有點熱了。”

甘怡信以為真，作勢要挪遠些。孫破也是一時忘了她這麽實誠，忙道：“誒，不過我覺得這樣很好。正好天氣涼！”

甘怡狐疑地看著他，忽然沒忍住笑了——孫破這才反應過來，原來自己是被她擺了一道。

近墨者黑。孫破天天這樣玩鬧，她倒是無師自通了。

孫破也笑起來，又佯裝怒意，道：“凈琢磨這些有的沒的！”

——也不知道和甘怡比起來，到底誰才是個中高手。

於是他說到後面自己也沒繃住，摸著鼻子笑了，又找了個拙劣的借口，把碗裏的肉都夾給甘怡：“我最近都仰仗你，你多吃點。”

甘怡頗無辜地看著他。在她的印象裏……孫破此人護食護得厲害。

不過她也沒說什麽。

用過一餐後，她就叫孫破午覺，自己出去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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